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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经炫酷炸天的杀马特,现在都去哪了?

笋思 十点人物志 2020-12-01



作者 | 笋思

十点人物志原创

 

 

彩色的头发在风中飘荡,一种过时的流行,妄图文艺复兴。

 

 

杀马特大会

 

 

石排,东莞市东北部的一个制造业小镇,往西50公里是广州,往南70公里是深圳。

 

在21世纪的头二十年里,石排和大部分东南沿海地区的城镇一样,搭上了中国制造业发展的高速列车。镇上小作坊林立,多的是电子配件厂和玩具厂。机器的轰鸣声整日在空中回响,和工厂机器一同涌入的,还有大批前来打工的外地年轻人。

但倘若每年十一期间到石排公园走走,你就会发现这个小镇与众不同的地方——

 

在这个免费开放的一平方公里大小的公园里,那些曾经红极一时、后来又销声匿迹的杀马特们,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大会。


 

杀马特,网龄超过十年的人不会对这个词感到陌生。

 

北京奥运的年代,中国广袤的土地上出现一群造型夸张的男男女女。他们顶着五彩斑斓的爆炸头,化着浓厚的烟熏妆,便宜时髦的衣服点缀些金属质地的小首饰,成群结队地游走在工厂、网吧、公园等公共场所。

 

进入虚拟世界,他们是某个“势力庞大”的QQ家族群中的一员,葬爱、残血、视觉系、王子世家,诸如此类,炫酷的名字代表各家族至高无上的荣誉。


到QQ空间去,到百度贴吧去,到天涯社区去,到各大主流平台中去,留下QQ群号和自拍照,则是他们扩张家族势力的方式。


 

杀马特自认为的先锋时尚,亦是主流眼中的低俗与“傻X”,曾几何时,他们几乎是“异端”和“脑残”的代名词。

 

因为互相看不顺眼,杀马特还与魔兽世界吧和李毅吧互相“爆吧”,面对PC时代数一数二的两大贴吧,杀马特的战斗力与他们不分伯仲。

 

杀马特的影响力也在一次次“战役”中日益增强。巅峰时期,仅一个叫“血魔妖”的家族,QQ群总人数就超过2000人,在和魔兽世界吧战斗时,他们创造过“一天刷3000条回复”的傲人记录。


 

不过,以上辉煌都是互联网的陈年旧事了。

 

2020年十一前夕,“血魔妖”家族创始人罗福兴,同时也是石排公园杀马特大会的发起者,在众多QQ群发布了大会召集令。网上响应者有很多,最终,这些“杀马特全国代表“齐聚在石排镇一间128元一晚的酒店标间里,实际与会人数——共计8人。

 

本来人数还可以更多的,罗福兴解释,他最初选定的日期是国庆节当天,但当地警方告诫他,“这个东西在主流面前不太适合”,于是聚会不得不延期。

 

多等一天,就多出64块钱住宿费,前来参会的代表们大多是初入社会的厂弟厂妹,这笔额外的开销对他们来说不是个小数目。于是有人不得不提前回家,遗憾未能参加这场“年度盛宴”。


 

罗福兴是理发师,他还是为剩下8人精心打理了造型,尤其杀马特最看重的头发,洗剪吹、染色、打胶,每个步骤都必不可少。

 

做完造型,接下来是大会的重头戏: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门,来到石排公园的草坪上,晒头发,晒自拍,聊天,找对象,不顾旁人诧异的眼光。杀马特把这种行为称为“炸街”,他们享受被围观的乐趣。


▲ 杀马特第一次大会

 

那一刻,仿佛熟悉的一切都回来了。

 

杀马特复兴,这是罗福兴经常挂在嘴边的话,石排大会无疑是复兴之路上重要的一环。

 

为此,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威风的称号——杀马特教父。

 

 

“教父”

 

 

罗福兴发明了“杀马特“这个词,这是他“教父”正统性的来源。

 

按照他的说法,他小学时沉迷网络,无意间看到一些国内外的时髦打扮,很喜欢,开始加以模仿,还想给自己的风格命名,于是某天搜索“时尚”一词的英文翻译,跳出一个“smart”,他将字母逐一拆分音译,“杀马特”一词横空出世。

 

此后,罗福兴把这三个字印在自己的照片上,用“杀马特”给各种QQ群和游戏群命名,一传十,十传百,渐成气候,成为造型浮夸、头发笔挺的这类人群的统称。


▲ 年轻时的罗福兴


但声称自己是“杀马特创始人”的,不止罗福兴一个人。只需在网络上稍加搜索,就能得到不下10种说法。比如有一个叫安文轩的,以杀马特创始人的身份拍过一部纪录片;比如一个叫李小凯的,指责罗福兴和安文轩篡改了百度词条,而他才是那个真李逵。

 

真真假假,继续追根溯源或许是徒劳,很有可能的一个解释是:其实并不存在什么“真正的创始人”,十多年前那个谁都能建群、谁都可以成立家族的百花齐放的网络年代,让每个人都产生了“创始”的错觉。

 

近几年来,罗福兴逐渐在这场“创始人之争”中占据上风,因为他是最懂得应对媒体,也最懂自我营销的那一个。

 

游戏媒体“触乐”曾经潜伏各大杀马特群寻找采访对象,结果发现这群人中“除了罗福兴,很少有杀马特跟我交谈超过1个小时,24小时后还愿意理我的人,几乎不存在。”

 

罗福兴的身世和经历,满足了媒体和精英学者们对杀马特人群的想象,又或者说,他本人也乐意塑造这样一个“典型杀马特”的形象。


 

罗福兴出生于广东梅州市一个农村家庭,自称今年25岁,但也有人从他早年的报道里判断,他应该30岁了。


从三岁起,他就是留守儿童,父母都是打工人,感情不合,也不怎么管孩子。在梅州老家,他多数时间和祖父辈生活,初一上学期没念完就辍学了,跟随父母的步伐来到深圳打工。

 

打工生涯断断续续,无非从一个工厂,跳到另一个工厂,然后再换下一个。直到被父亲按进一家理发店当学徒,才算有了一门吃饭的手艺。

 

玩杀马特是抵抗暗淡人生的武器。便宜发胶和染色剂支棱起的头发,给了罗福兴勇气和自信。在学校时他就染过一头黄毛,看起来“够社会”,能和“校霸”们混在一起,因此再也没人敢欺负他。

 

进入工厂之后,杀马特就更是枯燥流水线之外不多的亮色,它看起来夸张,叛逆,在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厂弟厂妹的审美中,这是酷的,更是美的。


 

罗福兴是杀马特群体中大佬级别的人物,2009年前后的鼎盛期,他最多管理过30多个杀马特群,每一个群里都是几百号成员。那段时期,他每次在网吧登陆QQ,都要拿出一个小本子,上面记录着每一个管理账号的密码。

 

按他的“保守估计”,那时至少有20万人处于他罗福兴的“有效管理”中。现实生活中的不得志,在虚拟世界里得到了极大的补偿。

 

曾有传闻说罗福兴通过这些群赚了十几万,有媒体向他求证,他没有否认以此赚钱,只是说金额被夸大了六倍。

 

“跟我的权力欲比起来,我对金钱的渴望基本可以忽略。”

 

玩杀马特确实让罗福兴有了些名气,2017年,他上过浙江卫视的《中国梦想秀》,本想聊聊开理发店的创业梦想,但一到现场,发现大家只想看他的笑话。

 

众人哄笑中,他撂下一句“不录了”,转身离去。


 

不久之后罗福兴用自己两万块钱的积蓄,和他的合伙人——一个19岁的杀马特,在深圳龙岗区一片工业区里开了间理发店。

 

店名很气派,“皇妃”,开业时来了好几拨记者。风风光光过后,理发店因为选址失误,日客流量在3人以下,不到三个月,“皇妃”就倒闭了。

 

这次不成功的创业让罗福兴赔了3万块钱,但也给他留下两个宝贵的财富:

 

第一个财富,他离开理发店前在墙上写的一句鸡汤,“明明那么努力的想要留在这座城市,这个地方……”,拍了照片放到网上,又是一轮广泛的传播;


 

第二个财富,有记者拍下理发店招牌上罗福兴的电话号码,这为更多人找到他提供了便利。

 

于是,越来越多的报道默认了罗福兴的“教主”地位,这让另一位候选创始人安文轩十分不服,觉得杀马特“被罗福兴带坏了”。

 

和罗福兴年龄相仿的他生活在海南,是一名退伍军人。年少张狂的发型已被平头取代,日常生活里,他穿简单朴素的体恤衫和牛仔裤,但“引领中国潮流时尚”的宏愿没有改变。

 


安文轩气愤于罗福兴在百度百科上做了手脚,曾发去一长串微信消息质问,得到的回答是,“这些已经过去了!我们要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!”

 

《庄子》中讲过一个故事,有这么两个国家,分别长在蜗牛的左角和右角上,他们经常为了争夺地盘而打仗,伏尸数万。

 

争来争去,更像是蜗角虚名的自我感动。

 

罗福兴举办的杀马特大会,许多远到而来的新杀马特并不认识这位“教父”。年轻的人们忙着互相搭讪、合照,偶尔也有人过来和罗福兴合影,拍完之后,转头就问身边的人:

 

“这个X毛是谁?”

 

 

杀马特,我爱你

 

 

四川美院教授、艺术家、纪录片导演李一凡,一直在找罗福兴,找了整整4年。

 

2012年,罗福兴等元老纷纷退隐的时候,李一凡才第一次知道了杀马特这个群体。

 

知识分子习惯赋予意义,那时李一凡看到五彩缤纷的造型,第一反应是“中国有嬉皮士了,有人开始主动抵抗消费主义的景观了”。他当即决定拍摄杀马特主题的纪录片,记录下这种“了不起的审美自觉”。




但知识分子是很难找到杀马特的。李一凡唯一了解的是杀马特有很多QQ群,他照着群名找过去,找了4年,连一个审核群都进不去。进群审核严苛,但李一凡既没有杀马特造型,也没有杀马特风格的QQ空间,拍摄因此陷入停滞。

 

直到2016年,李一凡通过朋友联系到了罗福兴。他聘请罗福兴当副导演,在“教父”的牵线下,李一凡终于拍到67名来自全国各地的杀马特。


 

在这个过程中,李一凡逐渐发现,自己此前对杀马特的认知是不可靠的,所谓“主动抵抗”或是“审美自觉”,不过是文化精英们的臆想。

 

李一凡遇到的每一个杀马特,都有和罗福兴类似的成长经历:90后农民工二代,留守儿童,很小就辍学出来打工。

 

他们年纪小,没有多少钱,在枯燥的厂区生活中迫切需要共同话题,需要群体归属感。于是以从前的杀马特也好,现在的社会摇、精神小伙也好,都不过是这些弱小个体抱团取暖的方式。



一个网名叫“伟哈哈”的杀马特小孩,十二三岁就进厂做“百洁布”,那是一种很硬的清洁布,接触久了,手指甲全部被磨光。但他不能走,一走就拿不到钱。他心情苦闷,买了一顶紫色假发带上,变身杀马特,自拍的短视频放到网上,忽然就觉得没那么痛苦了。

 

李一凡,一个54岁的大男人,听到这里竟掉下泪来,起身抱了抱“伟哈哈”。


 

纪录片里的杀马特故事大多黯淡,比如本打算拿到8000块工资就带女朋友回家的杀马特工友韩亚杰,最后被扣到只剩29块,他哭了,女朋友也跑了;


比如受了工伤的佛山杀马特工友,老板不但没赔钱,反而收走了他的看病证明,然后把他赶走。


细究下去,杀马特的故事,其实就是工人的故事。


 

纪录片最后取名《杀马特我爱你》,在今年做了部分城市的线下点映,引来了出乎李一凡意料的关注度。他发现,20-35岁之间的都市年轻人是片子的核心观众,这群人没当过工人,但很多人看完告诉李一凡:

 

他们有强烈的感同身受,觉得现在的自己被束缚,想成为杀马特那样的“异端”。

 

或许是被李一凡导演带动,从2017年开始,罗福兴频繁地提起杀马特复兴,以及说起一些形而上的话。比如,“审美的自由是一切自由的基础”,这句纪录片中用过、李一凡采访时常说的话,也多次出现在了他的个人社交平台上。


▲ 罗福兴与李一凡

 

在某几次采访里,罗福兴说自己想成为一名社会学家,拥有话语权,为杀马特群体“正名”。小学学历的他还想当一名大学客座教授,讲讲青少年成长、教育,“毕竟,我是边缘文化的巅峰!”

 

想成为社会学家的罗福兴试图“启蒙”同类。一次,在杀马特QQ群里,他询问他家对现状的不满,没聊多久,有人说了句“姑娘太少”,随后,话题变成了“求交友”。

 

 

“复兴”


 

罗福兴期待的“复兴”盛况,是像辛巴在快手那样,有社会地位,也有商业价值。

 

他一直都在顺势而为做着努力。微信比QQ影响力大,于是他开了公众号,每篇的阅读量在几百徘徊;短视频时代到来,他也曾尝试着做直播,但没说几句,就被弹出了提示语:

 

请勿宣传非主流文化。


 

不要和短视频平台对抗,就像不要和工厂对抗,这是罗福兴总结出的经验教训。后来他只好闭口不谈杀马特,只聊聊做头发、聊聊日常,一晚上直播下来,总收入12.5元。

 

线上的“复兴”大业尚在艰难探索,线下却已经遭遇重创。

 

2020年10月,在“圣地”石排镇,杀马特们爱去的金丰溜冰场关门大吉,而石排公园也不再允许杀马特聚会。


 

现在,杀马特几乎无处可去。罗福兴所谓的“复兴”,更像是一场幻梦。

 

提及杀马特们的生存困境,李一凡曾经在一席的演讲里说过:

 

“杀马特不过是希望通过身体改造来保护自己的那么一点装饰,就那么一点点异质的东西,让他们被视为异端。”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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封面来源电影《超级学校霸王》,图片来源《杀马特我爱你》、一席演讲、罗福兴微博及网络,如果有侵权请联系删除

参考资料:

1.纪录片《杀马特我爱你》

2.纪录片《梦与路 小镇青年双面人生》

3.一席《可是没有精彩的杀马特,只有生命极其贫乏的杀马特》 

4.非访谈《李一凡访谈:杀马特我爱你》

5.蓝字计划《杀马特最后一次全国代表大会》

6.界面新闻《“杀马特”教父罗福兴这些年:打工,开店,拍纪录片》

7.触乐《寻找葬爱家族》

8.地平线工作室《“杀马特”的风云十年》

9.时尚先生《他寻找到了一百位消失的杀马特》

10.DT财经《消失的杀马特,流水线外的平行世界》

11.正午故事《杀马特没有时代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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